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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你寄来明年的信》作者: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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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6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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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你寄来明年的信》

千寻《你寄来明年的信》

千寻《你寄来明年的信》

出版日期:2018年1月12日

内容简介:

蒋默安是她追来的校园王子,但老话说的好,强扭的果子不甜,
她的恋情很洒狗血的结束在他与另一个女人的订婚喜宴邀请函上,
为了不让自己面目可憎,她断得狠厉坚决,甚至付出她的「等等」做代价……
但分手六年後,她突然收到他的信,这是分手後的第一次联络,
然而,这封信竟来自明年?!
还说她的父亲已经癌末、母亲死於意外、而她自己失踪下落不明?!
这是什麽该死的诅咒,或是恶毒的恶作剧?
偏偏接下来的种种事情,似乎都往他信件的内容走去,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难不成她这个前男友来自未来,
还是,这是他逼她出来见面的烂计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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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6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蒋默安的视线定在电脑萤幕前……很久了,他反覆看着同一页。

  杨特,小名特特,二十七岁,未婚,是甜点师傅,曾经参加大大小小比赛,得过几次奖,大学毕业後自行创业,制作蛋糕甜品供应十几家咖啡厅所需。

  余暇时到母亲的「蔓特宁花屋」帮忙,最大的梦想是存到足够资金,开一家自己的下午茶甜点餐厅。

  照片里面的女孩,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灿烂的笑脸,几分傻气、几分娇憨,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比他要求的还要长。

  可是她失踪了,小兔子一般的女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不熟悉的异乡。

  蒋默安打开信箱,看着熟悉的Mail帐号,很多年前,他们靠它维持远距离恋爱,直到她寄出一封分手信,亲手掐断他们的爱情……

  闭上眼,回想特特写的每一封信,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他缓缓吐气,打出第一行字——?

  杨宁小姐你好:

  我叫做蒋默安,也许你会怀疑,我为什麽会用这个帐号给你寄信。

  我是令尊的下属,也曾经是特特的朋友,这个信箱是我和特特之间联系的方式,但她失踪了,截至目前为止,下落不明。

  我期待你会接手她的电脑、她的信箱,期待你能看见这封信,与我联系……

  第一章

  二○一七年六月六日

  瑆璨集团总部,三十七楼会议室。

  冷气从通风口吹出来,凉丝丝的,这样舒适的温度很适合睡觉,但会议室里的人各个精神抖擞,所有目光皆落在主席台的男人身上。

  他叫做蒋默安,三十岁,已经代理董事长职务整整一年,他正指着墙面萤幕上的数字侃侃而谈。

  「网路购买,已经成为世界无法阻挡的趋势,早晚百货公司将会提供网站购买、寄货到府的服务,瑆璨现在不做,以後只能跟在别人背後做。

  「大家在商场多年,心底都很清楚,第一个做的那个才能抢得最大的利润,因此我认为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不能再等,必须越早进行越好。」

  会议室里,除了蒋默安之外,其他人至少都在四、五十岁以上,有公司元老,也有持股董事。

  去年董事长生病,选定他做为职务代理人时,不少人跌破眼镜。但一年过去了,他大刀阔斧、推动不少改革,短短半年便初见成绩,而下半年集团的营运比过去更顺利,营业利润非但没有下降,还提高一点三成,这让一堆不看好他的人闭上嘴,更让许多原本反对他的员工愿意向他靠拢。

  蒋默安身材偏瘦,但衣服脱掉,会让健身房教练点头按赞,他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眼镜後面那双眼睛像能看透人似地,敢与他对视超过五秒钟的人寥寥无几。

  以男人的标准而言,他的五官长相算得上高标,只不过他态度偏冷,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

  照理说,这样的人肯定社交技巧不好、人脉差,适合当研发人员,不适合在商场上混,偏偏人家就是混得风生水起,所有人都捧他、爱他、信服他。因为他有强大的逻辑与说服力,让人不知不觉间接受他的建议、领导,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才。

  虽然他才三十岁,但他与瑆璨的渊源已久。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他申请到瑆璨百货的实习机会,一张机票飞到上海总部,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解释,他一眼就被董事长杨慕生看中,从此,年年暑假、寒假飞上海。

  大学毕业後,因故免役的他直接进入集团,刚开始跟在董事长身边当特助,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路往上升。

  最快的一阶是去年,他一口气从行销部经理升到代理董事长。

  这种情况若以命理师父的看法,叫做遇贵人,蒋默安同意,董事长对他而言,不仅是贵人还是恩人,他提供了足够舞台,让他尽情挥洒。

  不过,有贵人,就有小人,看不惯他年纪轻轻、爬升速度飞快的人不少,刚接代理董事长时,多少高层人士想尽办法要把他给踩下去、取而代之。

  那些人,一只只都是老狐狸,用的手段不输《甄嬛传》,只差没闹出人命而已,但大大小小的麻烦,倒是给了他足够的挑战。

  董事长在人事命令下达的前一晚,把他叫到身边,说:「我把位置给你了,你可以坐多久、坐多稳,全要靠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那天,他郑重点了头,因此再大的风浪,他都不允许自己退缩。

  像是在他身旁装了监视器似地,董事长知道他的作为,偶尔传来几句「做得很好」、「有进步」、「你比我想像的更有想法」……

  这些话给不了他实质帮助,却给了他足够勇气,面对一切。

  凭着这股勇气,他一路过关斩将,越走越快、越稳。

  他知道不服自己的人还在,背地耍手段的也有,但他不为这种事生气,他只不断提醒自己,必须用更多的成功来向他们证明自己是只优秀的领头羊,有足够的能力带领集团走向未来。

  「哼。」一声轻哼从麦克风里传出,副董事长崔嘉伟冷眼望向蒋默安。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说道:「人人都在家网购,那百货公司开来做什麽?没有人逛,乾脆叫柜哥柜姊通通回家睡觉好了。」

  「当购物习惯逐渐改变,在不久的未来,百货公司会成为人们散步逛街、放松心情的地方,而不是购物天堂,因此未来百货公司的重要任务是展示商品,提供客户试穿服务,若店员的热情殷勤能说服顾客当下购买,自然很好,若是犹豫不定,返家後有公司网站可以搜寻,多方比较後,愿意下单购买,不也很好。」

  「优势在哪里?」

  「比起网购商家,我们的客户不但可以享有网站上的便利服务与优惠,还可以享受实际接触商品的机会,这是我们的优势。

  「再强调一次,我并没有放弃实体店铺买卖这块,也不反对崔副董的想法。人潮确实很重要,所以活动要办、人气要聚,今年我打算引进更多的餐厅、咖啡馆,一方面提供客人休息用餐,一方面提高百货公司的营业额。」

  「如果商家私底下接网购单呢?」

  「这就是合约与电脑系统的问题了,新的APP将会在下次会议当中向各位董事展示,如果董事们不反对,我们会开始准备进行签约事宜,至於合约内容,也会在下次会议时提出。」

  几名董事看了看彼此,点点头。

  去年业绩提升,饮食部功不可没,蒋默安引进几家排队餐厅,而顾客也能够利用等待时间,去各楼层逛逛。

  同样的餐厅,比起开在外面,顾客必须顶着大太阳在外头排队,开在百货公司里的餐厅,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并且逛着逛着,买下看对眼的商品,也能提高百货公司的业绩。

  这是鱼帮水、水帮鱼的生意。

  有了前头的例子,再与其他商家谈合作便顺利得多,听说蒋默安这次相准的是甜食点心,他打算用百货公司的知名度先捧红商家的产品,再藉由网购这一块,与其他的网购名店抢生意。

  这只小狼仔,谁的肉都要咬下一块,难怪杨慕生会相中他。

  「蒋董决定怎麽做,我们都会全力支持。」

  董事们开口,崔嘉伟恨得咬牙,和蒋默安的对战,他本钱越来越少,那几个老头以前各个看好他,现在全转变风向,要是杨慕生一死,他在瑆璨还有立足之地?

  「谢谢各位董事,若无其他事,今天到此散会。」

  一阵掌声,几个董事过来和蒋默安握手,他可是集团的招财猫,应该捧着点。

  方特助关掉电脑,把东西收拾好,走到蒋默安跟前,冲着他微笑,又是一次大获全胜。

  蒋默安淡淡地抿了唇,笑意只到达嘴角,他冷冷地推推眼镜问:「资料都准备好了?」

  方特助迅速收回笑容,正经说:「已经准备好,在蒋董桌上,蒋董看过後,若无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可以约立诚、曹董见面。」

  「嗯。」

  对於方特助,蒋默安是满意的,他让他看见当年的自己,有野心、肯努力,做事谨慎而细心。

  他不打压这样的年轻人,却会「很努力」地磨练。

  公司老人太多,但瑆璨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养老院,想在此颐养天年是个美丽梦想,他们需要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雅量。

  方特助打开门,穿着一身深蓝色套装的裘秘书快步走来,她说:「蒋董,章律师已经打过两通电话来,请您回电。」

  蒋默安点点头,裘涵按下回拨键,把手机交给上司。

  铃响一声,电话就被接起,那头传来律师章育襄急促的声音:「马上过来,董事长撑不下去了。」

  「爸爸,你死了我怎麽办?」杨瑷跪在床边哭得昏天暗地,嗓音中带着沙哑,可见得已经哭了不短时间。

  杨慕生躺在病床上,罩在氧气罩下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安静得让人分辨不出他还有没有知觉。

  杨慕生有一对儿女,长子十九岁,女儿十八岁,儿子杨嘉在美国念书,他从小学就被送到美国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中学後出国当小留学生,一路到现在,念得好不好不知道,只晓得有申请到大学。

  蒋默安见过他一次,在去年董事长刚发现肝癌的时候。

  说不出对杨嘉的感觉,他很沉默,没听他发表过意见,不论是对父亲、母亲都冷漠得近乎过分,但他那双阴郁的目光让人觉得不舒服。

  照理来说,杨瑷早该出国念书,但她脾气骄纵,脑袋不好用,功课糟得一塌糊涂,又喜欢呼朋引伴到处吃喝玩乐,不时闹事,让学校请家长去「喝茶」。

  董事长拿她没办法,又怕天高皇帝远,出国後变本加厉,就让她留在北京念书,已在一间私立学校混了很多年,能不能混出一张毕业证书,难讲得很。

  董事长夫人江莉雰倒是个体贴的女人,说话声音很小、很嗲,柔柔弱弱的,给人好感。公司有任何活动,她都会跟着董事长出席,一派的温柔婉约,赢得许多好评。

  现在她坐在一旁默默拭泪,半句话不说,看得人心酸。

  蒋默安经过杨嘉身边的时候,眉心略紧,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大麻味。走到床边,杨瑷仰起头,浓妆早被她的眼泪哭花了,看起来有些吓人。

  章育襄走过来,低声对江莉雰说:「夫人,董事长有事情想私底下交代默安,是不是请您先……」

  话没说完,江莉雰起身哽咽地对虚弱睁着眼的丈夫说:「都病成这样了,还挂着公司的事,你真是……让人操心呐。」

  话虽这麽说,从不反抗丈夫的她,还是调头转身,带着两个孩子走出病房。

  刘秘书看章育襄和蒋默安一眼,也打算离开,但董事长朝他招招手,刘秘书迟疑片刻,还是走到床边,身子笔直地站到章育襄身後。

  刘秘书将近四十岁,已经跟在杨慕生身边二十年,与其说他是秘书,不如说他是杨慕生的司机、保镳又或者是……好朋友,听说杨慕生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否则他早就跳江自杀了。

  蒋默安坐到杨瑷方才坐的位置上,握住董事长的手。

  一握住,便开始讲公司里的事。

  每次两人见面,都是从这里起的头,他报喜不报忧,说得淡淡的,但杨慕生却听得欣喜荡上眉间。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没有看错人,拉开氧气罩,他艰难地说:「我不行了,以後公司……全权交给你。」

  蒋默安没哭,但眼眶泛起红丝,声音平板冷刻,他咬牙说:「再撑一下,我很快会把瑆璨打造成跨国百货,您会看见的。」

  杨慕生轻笑,用力吸两口氧气後,又拉开罩子,指指天空说:「我会看见的,在那里。」

  「董事长……」蒋默安用力握住他的手。

  「别辜负我。」杨慕生郑重说。

  他点点头,高举五指向上天发誓。「我永远不会辜负董事长的期望。」

  「谢谢。」杨慕生拍拍他的手背,看一眼章育襄。

  他会意,上前低声道:「董事长放心,我会与默安讲清楚的。」

  像是交代清楚後安心了似地,他缓缓闭上眼睛,舒展眉心。

  氧气持续打着,刘秘书弯下腰,检查机器上的数字,董事长的血氧量维持在九十上下,心跳却慢了,平均在五十左右,胸口起起伏伏,规律得和机器一模一样。

  蒋默安紧闭双眼,向上苍默祷,祈求老天让他能够撑过这次。

  病房外,杨嘉滑着手机,一页一页,所有注意力全被手机吸引,杨瑷靠在母亲怀里,撒娇问:「妈,爸爸死掉以後,我们会不会变得很穷?会不会有坏人把我们家的公司抢走?」

  她说着,视线刚好对上「正在抢公司的坏人」——?蒋默安。

  他听见了却没有放在心底,因为和白痴生气,白痴会很得意,而他会觉得自己很白痴。

  江莉雰修得完美的眉毛微紧,刻意对着章育襄和蒋默安,柔声道:「不会的,你章哥哥、蒋哥哥会好照顾我们、照顾公司。」

  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这句话,杨嘉的视线从手机萤幕上移开,抬起头看向蒋默安,再看看章育襄,仅是淡淡一眼便很快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机上。

  杨瑷却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偏过头,眼睛往上调。

  蒋默安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淡,看不出喜乐,他朝江莉雰微点头,客气地招呼一声,「夫人,公司还有事,我先回去。」

  「我送你。」江莉雰起身,朝他走近,瞬间浓烈的香水味扑鼻,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淡淡说:「夫人别客气,有育襄送我。」

  江莉雰停下脚步,笑得温柔又体贴。「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了。」

  「夫人,回头见。」章育襄道。

  「公司麻烦你们了。」江莉雰欠身,说得客气。

  「我们该做的。」两人点头为礼,转身快步朝电梯走去。

  她是个让人舒服的女子,温婉得体,处事圆融,杨慕生才会让她跟在身边,在大大小小的公开场合中出现。

  转身後,他们没发现江莉雰目送走两人的眼光中,若有所思。

  走进电梯,章育襄问:「你开车过来?」

  「嗯。」

  「我搭你的车走。」

  「我要回公司。」蒋默安拒绝。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要熬夜加班把瑆璨百货推入国际市场的企划书写出来。

  就算董事长看不到,他也会逐字逐句念给他听,他要董事长知道,他不会辜负他的托嘱,他会卯足全力,感激董事长的知遇之恩。

  「旁的事先放下,我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讲完,章育襄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电梯灯一层层往下,他的心情和蒋默安一样糟糕。

  他和蒋默安一样,也是在大学时期遇见董事长。

  他的家境烂到爆,老爸欠下一笔天价赌债後不还,家里被人泼油漆,债主三不五时上门来闹,妈妈担心坏人找上门,偷老爸的印章办了离婚,她养不起他,就把他送到祖母家,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怪妈妈,换成他也会这麽做,既然要离开烂男人,当然断得越乾净越轻松。

  因为父亲的债务,从小到大,他搬家经验丰富。

  他郑重怀疑过,那些债主是FBI派来的,不然为什麽他们搬到哪里都会被找到?後来,老爸失踪,债主也跟着失踪,祖母一天到晚叨念,说老爸一定是被讨债的砍死了,要他长大以後当警察,把坏人抓起来,替老爸报仇。

  他没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想法,他只觉得,如果老爸真被讨债集团怎麽了……以後就能高枕无忧,从此不必半夜被吵醒,不必用松香水清洗油漆,不必老被房东驱逐出境,他大大松口气。

  他承认自己是不孝儿子。

  高二那年,祖母病逝了,他记得来帮忙的里长告诉他,「想要脱贫就要读法律系,而且要读台大,别家不算。」

  他没问为什麽,卯足劲把台大法律当成脱贫捷径,没想到还真的被他考上。

  但後来他觉得有被骗的感觉,律师的收入好像也还普普,不算低但也不算顶高。

  某天,他遇上那个里长,问:「为什麽你觉得考上台大法律系,就能脱贫?」

  里长理直气壮说:「啊不读台大法律,怎麽当总统?」

  哇哩咧,竟然是因为这个,真真是个夭寿里长,他知道每年台大法律毕业多少人吗,无数年累积下来才出过两个总统,这个机率和中乐透差不多。

  唉……想当年,他真是年幼无知。

  幸好,他是在心生哀怨之前,考上法律、喜欢上法律,否则他铁定二话不说立刻转系。

  之後他遇见董事长,董事长问:「你想跟着我吗?」

  跟着瑆璨董事长比跟着老爸光荣多了,那种老爸他都能跟十几年,董事长有什麽不能跟的?

  但念法律之後,他不再那麽年幼无知,偏过头,他实事求是地问:「你可以给我什麽?」

  他问得直白,董事长回答得也直接,他说:「那要看你值得我给什麽?」

  没有答案的答案,他居然点头了?唉……还说没有年幼无知,明明就是无知,只是不再年幼罢了。

  幸好董事长比夭寿里长有道德、有良知多了,他在董事长的扶植下不再打工,专心完成学业,他考上执照,进入集团底下的律师事务所学习,之後他成为瑆璨百货的律师顾问,但他为董事长做的,远远超过律师该做的。

  如果诸葛亮、张飞、关羽是刘备身边最重要的人,那麽刘秘书、蒋默安和章育襄就是杨慕生身边最重要的人。

  杨慕生深深理解,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能得到别人的感激,因此他得到他们三个人的耿耿忠心。

  当!电梯打开,章育襄跟在蒋默安身後走,还没坐进车子,章育襄手脚俐落地拍了蒋默安的手肘一下。

  没有防备的蒋默安,拿在手上的钥匙飞脱,章育襄一个漂亮旋身,帅帅地接过钥匙,说:「我开车吧!」

  如果蒋默安是女的,这个帅气动作绝对是大大加分的浪漫场景,会让女生一见倾心,可惜,蒋默安是男的,他不觉得浪漫,只觉得章育襄很痞。

  撇撇嘴,他没有反对,和章育襄打交道多年,他很清楚,这个家伙痞是痞,但不会无的放矢,尤其在现在这种关头上。

  蒋默安换边上车,扣紧安全带。

  看着他的标准动作,章育襄揉揉鼻子,乖学生就是乖学生,一辈子就是用来遵守规矩的,而他……他研究规矩,钻研法律,用法律逼着大家守规矩,自己却在规矩外头游走。

  他发动车子,这时简讯声响,蒋默安打开手机,是裘秘书。

  蒋先生,令堂请您尽快回电。

  只要是家里,他都必须「尽快」回电,这件事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晓得,除非他们想替上司惹祸,大可以漠视讯息。

  蒋默安不乐意在章育襄面前回这个电话,但是……考虑片刻,还是拨出。

  「默安,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样?」蒋母的声音。

  他生於医生世家,叔叔、伯伯、爸爸、伯母、婶婶、母亲,堂哥、堂弟、堂姊、堂妹、哥哥、弟弟……所有他认识姓蒋的人,通通是医生。

  难道家族中没有那种成绩不够好,上不了医学院的?

  当然有!他们退而求其次,成为护理师、复健师、药师……医疗相关从业人员。

  多数的亲戚都在家族医院里上班,也有自己出去开诊所的,总之,套句父亲小时候常挂在嘴边训孩子的话——?「我们姓蒋的,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当医生。」

  这话听起来有点骄傲,但蒋默安从小对这种话过敏,他觉得无知且幼稚。

  当然,没有人会把他的感觉当成一回事。十八岁时,他果真没考上医学院,父母逼他重考,连补习班费用都缴了,他不乐意,背起行囊到新学校报到。

  父母火大,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他不肯妥协,半工半读,日子过得辛苦,直到遇见董事长。

  「不。」言简意赅,蒋默安不喜欢说废话。

  「为什麽不?我和你爸已经让步这麽多,又没逼你当医生,只让你回来掌管医院的行政部门,你有什麽不乐意的,当经理很了不起吗?你老板一个月能给你多少薪水,八万、十万?你伯父说了,你愿意的话,十五万起薪……」蒋母巴啦巴啦说个不停。「虽然薪水比不上医生,但十五万不算少,谁让你当初不肯念医学院?总之你先回来……」

  「不。」他二度回答。

  「机票……」蒋母话说得太快,这时才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不?你不要回来?」

  「对。」蒋默安回答得斩钉截铁,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家族綑绑得无法动弹的少年。

  「为什麽?外面的空气比较香?外面的月亮比较圆?你宁愿在外面吃苦,也不肯回家?你到底要怎麽样……」

  母亲说话的速度更快了,让他没有机会插话,蒋默安想过,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说话能力好得太过分,他才养成不爱讲话的习惯?

  深吸气。他缓慢说:「一百三十万。」

  「一百三十万?什麽东西?」

  「我的月薪,除非大伯可以开更高的价码,否则我不回去。」

  话丢下,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你在唬我?」

  「我让我的特助把薪资单传给妈。」

  母子俩在手机两端安静下来,半晌,蒋母又讲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章育襄撇眼看他,笑了笑,「扬眉吐气的感觉?」

  扬眉吐气?确实。

  没考上医学院,因为成绩不够好老是受到嘲笑,在长辈们「关爱」眼光下的他,确实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章育襄大笑说:「以前我羡慕别的同学有厉害亲戚,可以拿出来炫耀,可是看到你家亲戚,我觉得当孤鸟也不错。」

  蒋默安觑他一眼。

  章育襄是那种刚认识时觉得他很安静,认识久了,会想叫他安静的那种人,受不了他的聒噪,蒋默安打开手机,看着方特助传来的文件。

  这代表聊天时间结束?真真是无聊透顶的男人!和这种人结交,实在需要无比耐心。

  不过,现在可不是闭嘴的时候,他叹口气,进入主题。「江莉雰不是董事长的妻子,只是他的外遇,或者说是……强势小三。」

  震撼弹落地,蒋默安被炸到了,「怎麽可能?」董事长身边只有江莉雰,他没见过其他女人,更别说她为董事长生下一对子女。

  收起手机,蒋默安转头看着章育襄。「那董事长的妻子在哪里?」

  「她叫做李蔓君,台湾人,是董事长大学时期的女友,大学刚毕业不久就决定结婚。两个人感情很好,各自努力上班,赚钱养家、付房贷,育有一个女儿,小家庭日子过得平平稳稳,和所有中产家庭一样。

  「女儿六岁的时候,董事长遇上人生两个重大转折点,一个是受老板提携准备到上海创业,另一个是认识江莉雰。」

  蒋默安问:「然後呢?」

  「江莉雰怀孕了,是男的,董事长从小是寡母养大,对母亲的要求一向顺从。为了江莉雰肚里的男孩,董事长的母亲向李蔓君提出离婚要求,李蔓君不愿意,她坚持,除了女儿和离婚之外,其他事都可以商量。

  「事情僵持着,但老板要求董事长尽快到上海工作,他只好先飞过来。董事长的母亲企图为难李蔓君,以他们合买的房子做要胁,离婚就给房,不离婚,就搬出房子。李蔓君二话不说,一个星期就租到房子,带着女儿搬出去。

  「董事长的母亲卖掉房子後,就带着江莉雰到上海和董事长一起生活。之後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瑆璨草创不久,董事长的老板生病,把公司卖给董事长,刚开始那几年,董事长撑得很辛苦,但他靠着精准的目光,做了不少成功投资,才渐渐累积出目前的资产。

  「至於李蔓君,因为董事长的母亲屡次以性命作为要胁,不许董事长回台湾与她见面,再加上几次搬家,两夫妻便渐渐失去联络。」

  「董事长的母亲是想以未尽同居义务这一条,让董事长申请婚姻无效,对吧?」

  「对,但董事长以忙碌为由,始终不肯处理,後来董事长的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也就顾不上了。你知道每年六月初,董事长都会兴冲冲地精挑细选一份礼物,寄回台湾?」

  「我知道。」

  「是给他的女儿的。」

  「董事长想见李蔓君吗?」蒋默安问,他可以亲自回台湾,为董事长寻人。

  「去年董事长发病时,我就开始找了,董事长曾经告诉我,他和李蔓君是在咖啡厅认识的,他喜欢她,每次去都会点一杯曼特宁,看美女配咖啡,最後才抱得美人归。

  「他们结婚之後,决定用特、宁两个字来帮孩子取名,董事长告诉我,婚後李蔓君在花店上班,也有开花店的计划,於是我灵机一动,上网查『蔓特宁花店』,居然真的有,我没想过会这麽顺利,电话打过去,竟然就联络上蔓姨了。」

  「你把董事长生病的事告诉她了?她有没有来看董事长?」

  「有,我把董事长的病情说了,蔓姨马上订机票,她是一个真正温柔似水的女人。」他强调真正,有「虚伪」作对比,蔓姨的「真正」显得份外珍贵。

  「人呢?」

  「死了。」

  「怎麽会?!」蒋默安大吃一惊。这些日子他是不是忙碌太过,竟然把董事长的事忽略至此?

  「在我联络上蔓姨的第三天,她就来到医院,董事长指示我交给她一份文件之後,闭门谢客。那天她在董事长病房里待到很晚,也许有太多的话想说吧,她离开时,董事长哭过了,但精神很好。

  「我想送她回饭店,她却说要一个人走走,饭店离医院不远,我和蔓姨约定好,隔天去接她过来,她同意了,没想到有人酒驾肇事,蔓姨惨死轮下。」

  是巧合吗?直觉地,蒋默安问:「那份文件是什麽?遗嘱?」

  「对。」

  「遗嘱的内容是什麽?」

  章育襄佩服蒋默安的敏锐,或许就是这样的嗅觉,让他年纪轻轻就能找出市场动态,撑起瑆璨。

  「财产分配,董事长给江莉雰五千万、一幢房子,剩下的由他的子女和蔓姨平分。」

  「当时,有谁知道她要来?」

  「我和刘秘书。」

  他们怀疑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刘秘书,他是会用性命保护董事长的人。

  「然後?」

  「蔓姨死後,我通知董事长的女儿来办理後事,她不让任何人帮忙,也不去医院看董事长,直接带走蔓姨的骨灰,我猜,她心里是怨恨董事长的。

  「也许是太恨,也许是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无法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她竟然失踪了,我调查过,没有离境记录。

  「董事长听到恶耗,病情急转直下,还记得吗,在去年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

  蒋默安记得,那次董事长差点撑不过去,只是对於董事长的家人……他半点不知情。

  「董事长状况渐渐稳定之後,他告诉我,他和蔓姨还有一个小女儿,是这次蔓姨来才说的。这一年来,我经常往返台湾上海,就是想把她找出来,但她不晓得躲到哪里去,我到处都找不到。」

  蒋默安沉吟片刻,问:「当时,江莉雰有没有什麽举动?」

  「你怀疑江莉雰?」

  「是。」

  章育襄笑了。「我也怀疑过,不过那段时间江莉雰表现得很正常,尤其当时,她正为杨瑷差点被学校退学大伤脑筋。」

  「有时候过分正常,也不正常。」她既然清楚董事长有元配,就会晓得夫妻财产共有,元配有资格拿走丈夫一半的财产,剩下的一半,由四个子女平分,这麽大一笔财富,值得她兴起杀人念头。

  「我同意,但半年前她暗中派人到台湾寻找蔓姨,可见得她确实不知道蔓姨的死亡消息。」

  「如果不是她,还有谁想致她们母女於死地?」

  「目前看来,蔓姨的死亡倾向意外,而大女儿的那起失踪……我认为也许是……」

  「是什麽?」蒋默安接话。

  「自导自演。」章育襄吸口气後回答,虽然他也不满意这个答案,但截至目前为止,他找不到任何证据足以证明这起失踪牵扯到谁。

  章育襄的回答令蒋默安不满,「目的呢?动机呢?她自导自演有何益处?」他才不相信巧合,人家母女在台湾日子过得好好的,来一趟上海就相继出事?当中没有鬼才怪!

  「放心,我并没打算放弃调查,为了董事长,我会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接下来我要讲的事,和你我有重大关系,你听清楚。」

  「说吧。」

  「这一年,除了寻人、调查车祸真相之外,我还在暗中做一些事。我把董事长的公司、股票、基金、地产……名下所有财产,用各种方法全数登记到你、我名下。」

  「为什麽?!」

  「董事长不说,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依令行事。」接收到指令时,自己也和他一样错愕,但那是董事长的指令,他不会问原因,只会照做。

  「半点不留给江莉雰和杨嘉、杨瑷?」

  「对。」

  「董事长想要做什麽?」

  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要我们找到他的小女儿,将财产的五成交给她,我们各得两成半。至於杨嘉、杨瑷……若董事长想将让他们继承的话,就不会让我背着江莉雰在暗地里做这麽多事。」

  「如果江莉雰知道……」

  「会气死吧。」

  跟在董事长身边多年,最後竟落个什麽都没有,谁都不甘心。

  他和蒋默安心知肚明,董事长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会这样做必定有其原因。

  「董事长的遗嘱会在办完丧事之後宣布,紧接着我飞台湾,想尽办法把人找出来,你留下,把董事长的公司看好,我猜……」

  不多话的蒋默安接话了。「到时候会有魑魅魍魉跳出来。」

  「知道就好,你好好布置,别给人可趁之机,刘秘书答应帮忙找几个身手矫健的保镳,就以特助的身分跟在你身边。」

  「你在担心什麽?」

  「如果原本你有一大笔天价财富,转眼落到别人口袋,你能豁达转身放手不要?」

  「除江莉雰之外,你还怀疑谁?杨嘉、杨瑷?」

  「杨瑷愚蠢,不可能。至於杨嘉……有可能。」那是个阴沉家伙,谁晓得他在想什麽。

  「蔓姨和董事长千金的事,会不会与杨嘉有关?」蒋默安问。

  「不会,杨嘉在蔓姨过世後两个多月才从美国回来。」

  章育襄一口气否决他的推测,但他理解他的不忿,蔓姨她们是董事长真正的亲人……

  等等!如果是「真正的亲人才能得到财产」,那是不是代表江莉雰母子……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想到这点,互视一眼,章育襄说:「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一定调查个水落石出。」

  「知道了,需要任何帮忙,尽管告诉我。」

  「你好好帮董事长把集团守住,将来完完整整交给董事长的小女儿就好。」

  「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你要我火力全开?」

  蒋默安容忍他们,不过是看在他们和董事长胼手胝足,一路走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若是安分便罢,要是妄动,就别怨他手段狠。

  章育襄觑了蒋默安一眼,他的自信笃定让人安心,难怪董事长敢把重责大任托付给他。

  拍拍他的肩膀,章育襄说:「知道了,该找你的时候,我不会绕过你。我的公事包里有个黑色硬碟,里面有李蔓君母女三人的资料,还有你我名下的资产目录,你回去後,先找时间看看吧!」

  「嗯。」找到硬碟,蒋默安在心底对自己发誓,他一定会为董事长找出真相。

  蒋默安的视线定在电脑萤幕前……很久很久,他反覆看着同一页。

  杨特,小名特特,二十七岁,未婚,是甜点师傅,曾经参加大大小小比赛,得过几次奖,大学毕业後自行创业,制作蛋糕甜品供应十几家咖啡厅所需。

  余暇时到母亲的「蔓特宁花屋」帮忙,最大的梦想是存到足够资金,开一家自己的下午茶甜点餐厅。

  照片里面的女孩,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灿烂的笑脸,几分傻气、几点娇憨,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比他要求的还要长。

  她的下巴还是习惯地微微抬高,他曾说:「你这样看起来很骄傲。」

  她回答:「这样才好,与其自卑被发现,我宁可让骄傲现身。」

  脑袋轰轰作响,她失踪了……一个用骄傲掩饰自卑的女孩啊……

  蒋默安不懂,怎麽是未婚?她为什麽没和郑品疆结婚?他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郑品疆不是很爱她?为什麽没有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陪伴身边?为什麽让她一个人到上海收拾母亲屍骨?

  他的疑问很多,只是视线怎麽都没办法从女孩的脸上移开,想起见到她的第一天——?

  他的心情很好,连续两年的暑假实习让他争取到一份工作。

  他已经做出决定,明年六月毕业证书拿到那天,立刻买机票飞往上海,投奔董事长。

  比起多数的大学生,他的运气相当好,尚未毕业就有一份五万块的特助工作等着自己。

  回想三年前放榜那天,伯父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说:「念企管?你是要去卖塔位还是要推销保险?」

  伯父的话引来所有堂兄弟姊妹的讪笑。

  当天,爸妈帮他缴齐重考保证班的补习费,逼他再熬一年。

  在回家的车子里,母亲抱怨着。「谁让你乱填科系?如果只填医学系,就算落榜也比念企管好。」

  母亲的抱怨像刨刀,一层层刮掉他的自尊。

  他是个再骄傲不过的狮子座男生,却在家族里受尽嘲笑鄙视,这让他痛恨家族聚会、痛恨过年。

  很小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一有能力就要远远地离开所有姓蒋的人,永远不和他们打交道,永远不要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骄傲嘴脸。

  於是,当在暑期实习结束返回校园的第七天,他接到董事长的电话,问他愿不愿意现在开始,为公司做些专案计划,愿不愿意在毕业後到上海工作。

  当然愿意,特助不会是他的终极目标,在三十岁之前,他要爬到经理位置,早晚他会让自己成为家族的荣耀。

  难得地,总是冷着脸的他出现一丝笑意,他要用自己的能力向所有人证明,不走他们规定的那条路,不一定没出息。

  这时,一个俏丽的女孩跑到他面前,穿着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衬得她的皮肤很白、酒窝很深,她两只手高高举起,左手握着鲜花,右手拿着信。

  她弯下腰,九十度鞠躬,大声对他说:「你好,我叫杨特,你可以喊我特特,我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我想当你的女朋友。」

  这是在做什麽?比起爱情,他更在乎前途事业,但他今天心情很好,不想破坏这份美好,摆起冷脸,他企图把人冰走。「我不交女朋友。」

  可他失算了,这麽炎热的天气里,也许女孩期待的正是一碗剉冰。

  她没有被拒绝的羞惭,只有迎向阳光的灿烂。「你也可以把我当成男朋友,我不介意的。」

  她的反应让他错愕,他回答,「我也不交男朋友。」

  「那就当朋友吧,不男不女的朋友,没有性别之分的朋友,可以聊天说心事的朋友,可以分享诉苦的朋友。」

  她把话说得很快,好像不讲快一点,就没机会说完似地。

  他才要拒绝,她立刻补充,「千万别告诉我,你不需要朋友,因为那样太可怜了。」她笑着把花和信塞进他怀里,笑出满脸的太阳,高举右手说:「我发誓,杨特特绝对不会让蒋默安变成可怜的男人。」

  她迅速转身,跳着离开他的视线。

  咚咚咚地,几乎可以听见她两条腿发出的弹簧声,蒋默安心里竟荒谬地想,校园里什麽时候开始养兔子?

  蒋默安不自觉微笑,他很清楚他是从她的背影开始喜欢她的。

  他说:「我喜欢头发很长的女生。」

  她说:「给我一年时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他说:「那就等一年後,你再排队来当我的朋友。」

  她说:「人生苦短,没事干麽浪费一年?」她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背说:「少年ㄟ,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浪费是一种要不得的坏习惯。」

  她踮着脚尖的样子,也很像兔子,所以他又笑了。

  在他变成她的男朋友之後,他问:「你为什麽觉得我一定会被你追上?」

  「因为我想追的男人,一定会被我追上。」

  「你追过几个男人?」

  她红着脸说:「如果小智不算,你是我第一个追的男人。」

  「谁是小智?」

  「神奇宝贝里面,带着皮卡丘到处晃的小男生。」

  她吐着舌头的腼腆表情,害他又忍不住笑开,不晓得哪根神经错乱,他怎麽会挑中一个像兔子的女生?

  可是现在她失踪了,小兔子女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不熟悉的异乡丛林。

  蒋默安回过神,按下滑鼠打开信箱,看着熟悉的Mail帐号,很多年前,他们靠它维持远距离恋爱,直到她寄出一封分手信,亲手掐断他们的爱情……

  闭上眼,回想特特写的每一封信,心情依旧无法平静。

  缓缓吐气,他打出第一行字。

  第二章

  二○一六年六月六日

  台湾,台北。

  刚进入六月,天气就热得吓人,白晃晃的阳光晒得人头昏,走在马路上,整个人都快融化似地。

  杨特把最後一束花绑好就定位後,再巡视一次现场。

  她满意点头,拍拍小季的肩膀说:「可以了,我去换衣服,你先回花店,告诉我妈这边弄完我会直接去店里,不必过来接我。」

  「货车留给你?」

  小季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没念大学,高中毕业就到花店来帮忙。

  他有张国字脸,男性阳刚的五官肌肤却有着女性的水嫩Q弹,粉嫩得让人想捏一把,红通通的嘴唇像擦过口红似地,不协调的组合,可是组合在他身上却协调的不得了。

  尤其他留长发,经常在脑後绑成一束马尾,到花店的顾客看见他的背影,总对他喊一声小姐,等他转过身,往往尴尬得不知所措。

  「不要啦,明天一大早不是要送很多盆花,先让『小强』回去休息。」

  「小强」是他们家的货车,虽然顽强的生命力堪比蟑螂,但狠操多年,年纪越来越大,罢工机率也一天比一天高,对它而言,休息才能走更长远的路。

  「万一你弄得太晚,没有公车可搭……」

  「放心啦,我搭计程车,今天晚上,你和我妈恐怕都要熬夜加班,就不必多跑一趟。」

  「你自己小心一点。」

  掐掐小季的嫩脸,特特笑着吃他豆腐,「你才小心一点,这麽嫩……出门很危险的说。」

  小季脸红心跳,觑她一眼,走出良辰餐厅。

  今天「良辰」被人包了,打算用来当作求婚现场,女主角喜欢向日葵,因此现场布置成一片金黄。

  特特到休息室里换上天使服装,衣服的背後有一对金色翅膀,走路的时候,翅膀摇摇晃晃,很可爱。

  她的主业是做甜点蛋糕,副业是到花店打工,规划活动,这是最近意外发展出来的新事业,到目前为止,接过五场,收入颇丰。

  她本来的设计是让小季当小天使,肯定更有「笑」果,可惜小季抵死不从。

  再检查一次推车上的芒果蛋糕,心形的蛋糕上面写着新郎给的英文情诗,她再背一次早已熟悉的句子後,盖上蛋糕。

  看一眼手表,再十五分钟男女主角和各路配角就会陆续登场,厨师和服务生们已经待命中,大家都为这场喜事尽心尽力。

  特特很喜欢这个新副业,喜欢男男女女在许多人的祝福声中,走入人生下一段旅程。

  原则上,她是个想当公主的小女人,她喜欢蓬蓬裙、洋装、高跟鞋,她幻想王子走入城堡,带领自己走入玫瑰花园。可惜现实生活中,她是长工奴才命,只能牛仔裤T恤,从早到晚,不断不断为生活奔波劳动。

  累不累?累毙了!想不想罢工?超级想!

  可惜只能想不能做,因为她是家里的「男主人」,她必须屹立不摇,她的肩膀是支撑母亲和妹妹的坚定力量。

  所以公主梦……六岁之前作过,大一的时候作过,不过时间不长,美梦醒得快,清醒後的她,训练出一身厚壳,足以抵挡狂风暴雨。

  大二那年,她的心情坏到极点,「痛不欲生」於她并非浮夸形容。

  她没有忧郁症,但在那段时间里,她经常怀疑生命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她的存在与否会改变这个世界什麽?她是不是该做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乱七八糟的问题,问得一起长大的阿疆心惊胆颤,怕她哪天脑筋拐不了弯,真的跑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阿疆说:「你不适合当哲学家,不要过度劳动你的大脑,否则超时工作的脑浆,会向你抗议的。」

  「那我适合做什麽?」她问。

  阿疆认真思考三天,三天後他把特特丢到朋友的面包店。

  特特是喜欢做甜点蛋糕的,她曾经为一个男人不断强化自己的手艺,直到他不再需要她的甜点安慰心灵,她才停止这项活动。

  从那之後,只要学校没课,她就在厨房里和面粉奋战。

  她做面包、研究蛋糕、学习甜点,她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用来充实自己的手艺,她到处比赛、提升经验,毕业时,她甚至咬牙贷款,到法国学一年手艺。

  她的梦想是开一间下午茶餐厅,让餐厅里充斥着面包香、甜点香、咖啡香,那样的香气,会与记忆里最美好的桥段连结在一起,带给她不愿舍弃的幸福感。

  这些年她努力还清贷款并存钱,由於赚的薪水不多,她就在家里烘焙蛋糕甜点,提供给各家餐厅、咖啡厅贩卖。

  特特的手艺很好,经常制作出各种创意甜品,合作的商店越来越多,她必须在凌晨五点就起来工作,好赶在中午将各家店需要的货品送出,之後才到母亲的花店帮忙。

  妈妈没有大野心,早先经营花店是想养活她和妹妹,後来经营花店是为着打发时间。小季加入,架设网站并经营粉丝团後,才慢慢接到会场布置的工作,店里的生意渐渐有起色。

  特特常对妈妈说:「妈妈要再加把劲,万一以後我的咖啡厅经营失败,你要养我。」

  母女们的感情很好,她的妈妈叫李蔓君,小名蔓蔓,她叫特特,妹妹叫宁宁,家里面三个女人刚好组成一杯咖啡。

  妈妈说:「那是你爸最喜欢的口味。」

  特特讨厌爸爸,一个变心的男人,就算只是名字或角色,都没有权力在她们家里出现。

  但是妈妈忘不了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很惦念。

  小时候为了这个,她对母亲非常不谅解,直到那个男人的离开,直到她明知道该放下感情、放开手,却始终做不到……

  她才理解,「结束」比想像中要困难上许多许多。

  爱情早在她的人生中结束,却在她心底持续上映。

  经验教会她理解母亲,只是,感情明白,理智却放不开。

  她曾经问妈妈,「为什麽不恨爸爸?」

  妈妈揉揉她的头发,亲昵地把她搂进怀里,回答说:「因为他给了我最美好的经验,也给了我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儿。」

  温柔的妈妈、善解人意的妈妈,这样的女人教不出痛恨父亲的女儿。

  因此宁宁没见过爸爸,却向往、崇拜爸爸,反倒是她……享受过父亲的宠爱,骤然失去,便心生憎恨。

  很奇怪吧,不曾得到爱的,爱着父亲,曾经被爱的,痛恨父亲,人性真是复杂得紧。

  也许是那一幕太深刻了吧……特特忘不了,在父亲带着行李离开家门那天,外头下着大雨,六岁的她站在雨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没关系,从现在起,我就是爸爸。

  这一坚持,她坚持了二十年,有人说她骄傲,有人说她坚强,可真正看透她的,只有两个男人。

  一个说:你的骄傲不过是为着掩饰自卑。

  一个说: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戴上面具。

  他们都知道,她抬头挺胸站得笔直,只是不想别人知道她心灵残障,她笑得灿烂张扬,只是不想让人晓得自己的哀伤。

  於是,在前面那个男人面前,她会踹他一脚,大力否认。「我需要掩饰?看清楚,这就是姑娘本色。」

  在後面那个男人面前,她什麽话都不说,只是淡淡笑着,窝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轻轻点头,把他的话记进心底,她知道的,他的宠爱会带给她足够的自信。

  这就是友情和爱情之间的差别。

  门敲两下,特特打开门,服务生站在门边说:「十分钟後开始,轮到你上场的时候,我会先敲门。」

  「好,谢谢。」

  特特再整理一次头发,吸气、微笑,她喜欢求婚场合,喜欢喜气洋洋,喜欢当天使公主,即使骨子里,她是个女配奴婢。

  灯暗,音乐声响起,捧着蜡烛的服务生站成两排,门打开,特特推着蛋糕从门後走出来,轻快的脚步挪移间,她看见女主角脸上的笑颜。

  开口,她轻轻念着蛋糕上的英文诗。

  I love you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喜欢与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No man is worth your tears, and the one who is, won't make you cry.

  没有人值得让你为他流泪,值得让你这麽做的人,不会让你哭泣。

  It's often said that you will have the same life as the person you find.

  人们说,找到怎样的人便有怎样的生活。

  Therefore, different choices make different endings.

  不同选择就有不同的结局。

  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选择我,我值得你这麽做。

  耳边,特特彷佛听见自己的声音,甜甜地回答,「Yes, I do!」

  回到花店时已将近十点,除了原先讲好的价钱,因为女主角被情诗感动得痛哭流涕,特特拿到一笔可观的小费,男主角允诺,结婚蛋糕由她亲手制作。

  「怎麽不让小季去接你?」看见女儿进门,李蔓君放下手中的玫瑰。

  「店里这麽忙,干麽让他多跑一趟?我又不会丢掉。」特特笑笑说。

  「你没回来,时钟都快被小季盯烂了。」李蔓君意有所指地看女儿一眼。

  笑容在颊边微凝,特特把纸袋交给妈妈。「今天的小费不少哦。」

  「钱你留着,把花材的钱给我就好。」蛋糕、会场布置都是特特做的,她拿这个钱没意思。

  「妈跟我算这麽清楚?」特特走到小季身边,递给他一个纸盒。

  「你不是想开店?要多存一点钱啊。」

  「到时候,妈能不投资我?」

  「原来是在算计我的老本?」李蔓君笑着把钱收下。

  小季打开纸盒,里头是蛋糕,不是特特做的,是从外面买回来试味道的,特特常夸奖他有个灵敏的好舌头,於是,他自愿当她的试味师。

  他走到茶水间拿来两个盘子,把蛋糕一分为二,摆上叉子,递一份给特特。

  「放心,不会血本无归,一定会赚回来。」

  特特接过蛋糕,先闻闻香气,再嚐一口,这是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刚开幕有不少排队人潮。

  「这麽自信?」李蔓君笑着说。

  「特特只做有把握的事,她有条件自信。」小季接话。

  特特笑着看他一眼,这又是「普通朋友」和「知心朋友」之间的差别。

  小季认真相信,她是个自信满满的女生,阿疆却很清楚,她的自夸有不少掺水成分。

  特特没有反驳,问:「味道怎样?」

  「鲜奶油打得很绵密,不太甜,很适合夏天,但是蛋糕体的味道调得不好,有点腻。」

  「他们的热销品卖完了,下次再试试。」

  「好啊,开在哪里,放假时我请你去吃?」小季接话。

  「不必啦,买回来就好,干麽浪费时间跑出去?」

  李蔓君睨她一眼,说:「又不是七老八十,剩下的时间不多,怕什麽浪费?小季,你帮我说说她,赚钱重要,享受人生更重要,有几个女孩子像她,成天往钱坑里挖?不行,这个星期天,小季带特特出去约会,不许待在家里。」

  小季知道老板的好意,但他不愿意勉强。「我看到特特的甜点订单,星期天的量多到吓人,要她出门约会,大概要用狗链拉着才成。」

  小季的体贴,特特接收到了,对他眨眨眼,感激他给自己台阶下。

  李蔓君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才要开口,特特赶紧把话抢走。「妈,我先回去啦,今天累惨了,明天还要早起。」

  说着抓起机车钥匙,转身就要跑掉,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李蔓君出声喊住她,「等一下,逃难啊,跑这麽快?」

  「妈……」

  李蔓君走进柜台,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箱递给特特。「喏,你的生日礼物。」

  特特看一眼上面的住址,撇撇嘴,不乐意接,但在母亲的注目下,还是接手。

  「妈,我先回去。」

  李蔓君看着女儿的背影,摇头苦笑,她很清楚女儿的心结,却无法改变。

  「老板。」小季收拾好蛋糕盘。

  「怎麽了?」

  「其实你可以把外面的纸箱拿掉,就说是你送的,特特会比较高兴。」

  她摇头。「这是特特和她爸唯一的联系,如果连这个都没有……」那麽,他就好像真的彻底消失了。

  李蔓君知道自己没出息,其实分开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一个人,有没有丈夫在身边,她都能活得很好。

  只是她依旧害怕,害怕他真的不在,害怕他们之间彻底断线。

  依稀彷佛只要他还在,那颗心就有人撑着。

  小季无法理解老板的想法,那个不忠的男人,何必为他保留位置?

  不过连特特都没办法改变老板,他能多说什麽?望着老板,他抓抓头发,犹豫片刻,才说:「老板,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宁宁。」

  算算时间,李蔓君摇头苦笑道:「她又没去补习班?不晓得这孩子在想什麽?她要是能像特特那麽懂事就好。」

  看着老板的苦笑,小季有点後悔,只是他看见宁宁和一群男生进了KTV,那些男生看起来像不良少年。考虑片刻,还是决定算了,讲这个只会让老板担心,又改变不了什麽,还是私下找时间提醒特特两句。

  「放心,宁宁有特特管着。」

  李蔓君同意。「特特姊代父职,她管宁宁比我还凶。」

  「宁宁是该好好管管,老板,你太宠宁宁了。」宠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晓得家里困难,不知上进。

  「她没有爸爸疼,我就想着多疼她一点,弥补对她的亏欠,没想到把她惯得娇生惯养,没人治得了她。」她也後悔啊,可是宁宁越大越说不得,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如果宁宁真的不想念书,先让她到花店帮忙,别成天无所事事。」

  「你以为我没说过?讲了,宁宁不愿意。」

  「那她想做什麽?」不念书、不工作,只想在家当米虫?老板和特特不容易,宁宁应该懂事一点。

  「我问不出来,老是觉得她好像在和世界赌气,别别扭扭的,不知道哪条筋没摆正。」

  看老板忧心忡忡,小季叹气,他知道对宁宁老板有心无力。「我找时间和宁宁谈谈。」

  「好啊,也许换个人,她能把话听进去。快做事吧,早点把花弄好、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好。」小季弯腰,抱起一大把香水百合,放在花台上。

  李蔓君看着小季的背影,他是个好孩子,如果特特愿意……再好不过。

  同样的话,特特在心里骂过一遍又一遍,却是怎麽骂,都无法出气。

  她不懂,「他」每年送礼物代表什麽?如果「他」还在乎妻子女儿,为什麽二十年了,不肯回来看一眼,如果不在乎,为什麽每年都要假惺惺地演这一出?

  难道「他」以为礼物可以取代亲情?

  如果可以选择礼物的话,她宁愿「他」寄一纸离婚协议书回来,直接了断他和这个家庭的关系,放自己、也放妈一马。

  忿忿不平地停好机车,她想把礼物直接丢掉,可惜台北推行垃圾不落地,她不想为这种事被罚款。

  明知道无法出气,她还是幼稚地踹礼物一脚,把它从摩拖车脚踏处踢下去,再狠狠瞪它十几秒,才弯腰把礼物捡起来。

  拿钥匙打开大门,这是间老旧公寓,没有电梯可搭。

  特特抱着礼物爬到三楼,开门进屋,屋里黑漆漆的,宁宁还没回来?这麽晚,她跑去哪里?

  屋子里很闷热,特特随手把礼物丢在桌上,走进厨房,倒满五百CC的开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两杯,泄恨似地。

  走进房间拿衣服,进浴室洗掉一身疲惫後出来,懒得吹头发,她打开冷气,再把电风扇开到最大,两条腿盘坐在沙发上,把电脑放在腿间,打开。

  她并不想,却……还是违反心意,点入网页。

  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妈妈。

  有一次,她在Google里面输入杨慕生三个字,跳出来的资讯吓坏她。

  能相信吗?在短短的二十年里,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商人变成瑆璨集团的董事长,他的百货公司在大陆能够排上前五名。

  厉害吗?确实厉害,难怪妈妈常说:「我相信他会成功,而我也一直相信,自己会是在旁边,陪着他走向成功的那个。」

  他确实成功,只是陪在身边的不是妈妈,而是另一个女人。

  江莉雰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杨嘉比宁宁大七个月,这代表,在祖母向妈妈提出离婚之前,两人早已暗渡陈仓勾搭上床。

  她为母亲不值,因此怨怼父亲、憎恶祖母。

  她认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原谅杨慕生。

  看一眼手表,十一点半了,宁宁还没回来?

  放下电脑,回房间打开手机,拨出宁宁的电话号码,不多久,有人接起。

  「宁宁,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手机被挂掉!

  特特错愕,挂她电话?这是怎样?想造反吗?

  再打一次,这次连接都不接,直接拒绝接听。

  特特一肚子闷气,进房间换上牛仔裤,准备出门找人。

  这时大门出现开锁的声音,特特大步上前,猛地一把拉开,喝得半醉的宁宁靠在阿丹身上,笑得很欠扁。

  阿丹是她们的邻居,住在五楼,和宁宁同年。

  两人从小就是死党,都不爱念书,国小时期就相约翘课,国中偷骑大人的摩拖车。

  有一次被警察追,阿丹骑得飞快,最後虽然摆脱警察,却也犁田,两个人一个摔得左手打石膏、一个左脚打石膏,两人住在同一间病房,从此成了歃血为盟的难兄难弟。

  高中毕业後,两个人学测都考得不理想,阿丹直接宣布不念了,宁宁竟也学他,理直气壮宣布要进入职场。

  特特哼哼两声,说她只要有本事找到月薪三万块的工作,就放弃逼她念书。

  结果……当然是不可能,但宁宁居然为了不肯在姊姊面前低头,跑去当KTV伴唱。

  这是什麽鬼职业啊,幸好阿丹还有一点理智,偷偷把宁宁的决定告诉特特,气得特特提起棍子,差点没把她的腿再打断一次。

  到最後,特特拎着宁宁到补习班报到。

  特特没有多高的要求,只求她补完这一期,指考拿一点漂亮成绩,好找到一间「听过名字」的大学,乖乖窝上四年,毕业後她想做什麽、随便,特特再不管她。

  她的低阶要求,却仍让宁宁痛苦得尖声惊叫,抱着她苦苦哀求。

  「姊,你不知道,补习班真的不是人在过的生活,我每天坐在小小的位置里,都觉得自己是被压在一零一下面的白娘娘。」

  特特横了她一眼,没好气说:「白娘娘不是压在一零一下面,而是雷峰塔。」

  「姊怎麽确定白娘娘没有办移民?」

  碰到这样的妹妹,特特没有吐血,已经是修养到家。

  她只好开出优渥条件,从零用钱到国外旅游、一双名牌高跟鞋……条件好到让她惊声尖「笑」,才乖乖上补习班。

  结果呢,才多久时间,她又受不了了?补习班三不五时打电话来说宁宁又没去上课。

  双手横胸,她冷冷地看着宁宁和阿丹,阿丹被盯得头皮发麻,偷掐宁宁两下,让她清醒一点。

  「你又没去上课。」

  「对。」她抬高下巴,满脸桀骜不驯。

  「你答应我,会忍耐到指考。」特特试着压下怒气。

  「不要,我连一天都忍不下去,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闷,闷得我喘不过气,要不,你去对着法海那颗光头看看,保证不到一堂课,你就想吐。」宁宁藉酒装疯,指着特特大喊大叫。

  「大姊,你不要生气,宁宁今天心情不大好。」阿丹连忙挡在两姊妹中间,给彼此缓颊。

  「心情不好就不念书?那我心情不好,是不是就可以不要赚钱?」

  「够了,不要老是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样子,赚钱很了不起?养我很了不起?没有你,我一样会长大。」宁宁伸出一阳指,不断朝姊姊肩膀上戳。

  「是厚,你一出生就会自己洗澡换尿布,一出生就会自己觅食,不简单!」特特冷笑,不知感恩的坏家伙。

  宁宁是她把屎把尿养大的,那时妈妈为着赚钱,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她才七岁,就必须学会照顾妹妹。

  小小的身子背着重重的婴儿,在家里走来走去。

  别人的童年是卡通、游戏、故事书,她的童年是奶粉、尿片、婴儿哭。当时她有多辛苦,现在她就有多少权力说话。

  「够了,你要讲几次啊?好,你很伟大、很了不起,没有姊姊,我早就死过一百、一千次,行不行?那又怎样?看清楚!我已经长大,已经不是那个必须乖乖跟在姊姊屁股後面,学姊姊说话的笨小孩。」

  「所以呢?你现在聪明了,就可以不听姊姊的话?」

  「为什麽要听?为什麽我的人生要让你安排?为什麽我不可以自由自在选择自己的未来?就因为你把我带大,就有权力指挥我过什麽样的生活?哈、哈、哈!搞清楚、杨小姐,这是二十一世纪,不是白垩纪。」

  「你的意思是我在害你?」

  「对,你在谋杀我的意志力,你在谋杀我的未来人生。」

  「我辛辛苦苦赚钱给你交补习费,竟是在谋杀你的人生?」

  手指着妹妹的鼻子,特特快被气疯了,可不可以来个什麽人,告诉她,那个乖巧听话的妹妹跑到哪里去?

  为什麽一点点飞扬乱窜的荷尔蒙,就可以把她的妹妹从小可爱变成大可恨。

  酒精把宁宁的胆子泡肥了,「啪」的一声,她打掉特特指着她的手。

  「对,就是就是!从现在起,你不要再指挥我,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过生活。」

  特特无语,冷眼看着妹妹,缓缓摇头。

  侧过脸,这次她不问宁宁,直接问阿丹。「她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特特又不傻,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事,她不会猜不出来。

  阿丹不知道怎麽回答,用力扯了扯宁宁手臂一把,低声说:「不要闹了,明天醒来,你一定会後悔。」

  「我要後悔什麽?後悔只有她有爸爸、我没有?後悔她的生日有人在乎、我没有?还是後悔一出生,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姊姊,没直接把自己掐死。」

  「有我这样的姊姊,倒成了你的耻辱?」

  「不是耻辱、是自卑,你这麽厉害,又会念书、又勤快、又负责、又上进,资优生ㄋㄟ,优秀ㄋㄟ,杰出ㄋㄟ,了不起ㄋㄟ。」她抓起阿丹走到柜子前面,用力拉开柜子门,指着里面说:「看见没,里面满满的、满满的,通通是我姊的奖状奖盃,厉不厉害?我就搞不清楚,我妈都生了这麽冠军的女儿,干麽不满足,还要再生出我这个笨蛋?啊是要玩实验组和对照组哦?」

  「杨宁,你没有爸爸,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占走你的爸爸,你不必把所有的恨全记到我头上。」

  李蔓君没猜错,宁宁确实在和全世界赌气。

  她不平、她妒恨,为什麽同样是女儿,姊姊每年生日有礼物,她却什麽都没有?爸爸只喜欢姊姊、不喜欢她吗?

  爸爸爱上别的女人,又不是她的错,为什麽她要和妈妈一起被抛弃?

  好歹姊姊被爸爸宠过,为什麽她连一面都不能见爸爸?为什麽「爸爸」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平价品,对她而言,却是奢侈品?

  「是你的错,是你不好、你不乖、不听话,爸爸才会抛弃我们!」宁宁赌气的说。

  「原来你是这麽想的?你认为爸的离开,是我的过错,所以你用放弃自己来惩罚我?」这是什麽跟什麽?这种逻辑也只有宁宁那颗不念书的蠢脑袋才兜得起来。特特满脸满眼的无奈。

  「我能够惩罚你吗?我惩罚到你了吗?哈、哈、哈,我怎麽这麽厉害啊!」宁宁夸张地抬高双臂、转三圈,但重心不稳,歪歪斜斜地靠在阿丹身上。

  「是啊真厉害,十九岁不念书跑去喝酒,真优秀!」特特语带嘲讽。

  「你二十岁都可以堕胎了,我十九岁喝酒算什麽?」宁宁挑衅地抬下巴、挺胸膛,口气里的讽刺是特特的两百倍。

  话说出的瞬间,空气冻结似地,两姊妹瞪眼,互相看着彼此。

  特特不是生气,而是寒心,寒冷的刺痛感从毛细孔狠狠地往骨头里钻,她们还是姊妹吗?她竟可以这样揭自己的疮疤,毫不手软?定睛望向宁宁,眼底凝满哀恸,控制不住满腹酸水翻涌。

  宁宁也不是生气,而是後悔,她後悔自己在姊姊未癒的伤口上狠踩,一定是酒精作祟,让她脑袋不清楚。

  宁宁想说对不起的,特特却痛心地扬起手,重重地往下挥。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宁宁的脸上烙上鲜红指印,疼痛让宁宁失去理智,冲着特特大喊。「恼羞成怒吗?何必?辉煌的历史不是?」

  猛地转身,特特不允许泪水被人看见。她快步冲进房间,碰地一声关上门。

  阿丹听见落锁的声音,长长叹一口气,转头看着满脸懊悔的宁宁。

  特特姊的房门从不上锁,因为她说:「任何时候,宁宁有需要,都可以打开姊姊的房门。」宁宁怕黑、怕打雷、怕魔鬼、怕蟑螂、怕作恶梦……她怕很多很多东西,只要姊姊的房门没锁,她就觉得有依靠。

  特特姊很疼宁宁,或许严格一点、期望高一点,但她把所有的好都给了宁宁。

  阿丹给宁宁一个栗爆。「你每次都这样,脾气一来就不管不顾。」他拉着宁宁走进厨房,哗啦一声打开抽屉,找出一把水果刀递到她手上,说:「说那种话,你乾脆拿把刀子把特特姊砍死还痛快些。」

  宁宁用力握紧拳头,不接刀子。「我生气嘛!」

  「生气就可以伤人哦,特特姊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阿丹瞪她两眼,收好刀子,大力扯下三、四张厨房纸巾,折叠後放到水龙头下浸湿,再把湿答答的纸巾往她脸上一贴。

  「你干麽啦!」她甩开餐巾纸,回瞪他。她现在很火大,谁都不要惹她!

  「醒醒酒,去跟特特姊道歉啦。」

  「我不要。」

  「不要?你说的哦!」阿丹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用力喘两口气才说:「我说不要现在啦!」恨恨跺脚,她也转身跑回房间。

  阿丹摇摇头,走到特特房前,抬起手臂想敲门,考虑半晌後还是叹口气,转身回家。

  而宁宁还是了解特特的,这个时候,确实不该打扰。

  每年的六月六日,宁宁不喜欢、特特也不喜欢,因为六年前的这一天,她送走蒋默安,送走她的爱情。

  然後她还扳着手指算日子,耐心等待约定好的团聚,没想到团聚没等到,却进了医院拿掉她的「等等」。

  缩在床角,杨特抱紧枕头,压抑的心压抑不住泪水往下流的冲动。

  彷佛她又躺上产台,那种剥离的疼痛感再度肆虐。

  她尖叫着,但氧气罩吸走她的声音,她挣扎着,但手脚被缚、心被绑,她好後悔……後悔躺在产台,後悔不要「等等」……她哭得连护理师都觉得可怜,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护理师的轻声安慰。

  她不想要安慰啊,她想要她的等等,想看他长大,失去等等,让她痛彻心扉。

  痛……痛心、痛身、痛了她的人生……

  「你觉得,我必须拒绝几次,你才能明白我的意思?」蒋默安不客气地低头看她。

  她不矮,但站在他身边,她觉得自己像小矮人。

  她喜欢当白雪公主,更甚於当小矮人,可惜现实生活中,她只有当小矮人的分,成天忙忙碌碌地团团转,至於为什麽而转?不是太理解。

  可她现在是理解的,理解自己为什麽要围着蒋默安团团转,因为,她想要他。

  因为和阿疆打赌,她可以追上很了不起的男生;因为她要找一个最棒、最难追的男生,来证明自己不是弱鸡;因为她需要这样的自信,来将被自己敌视很久的自卑心驱逐出境。

  他是她选中的男生,因为听说他很难追,听说企图靠近他的女生都会铩羽而归,听说他很冰冷,在他身边可以享受到北极风情。

  但不知道为什麽,他原本只是一个「挑战」、一个「目标」,特特却在第一眼看见他的那刻,就喜欢上他了。

  理由?不清楚!会不会是俗称的一见锺情?或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前世今生、缘分注定?又或是说……他们的费洛蒙是同一款一同型,遇见了,便水乳交融难分难舍?

  她喜欢他对未来毫不遮掩的野心,她喜欢他始终充满斗志与活力,她喜欢他对胜利的执着,喜欢他的完美、沉稳、冷静、锐利……在她眼中,蒋默安完美得近乎天神。

  她想,她喜欢蒋默安的原因肯定和多数女生一样,不同的是,她的行动力比多数女生来得强。

  她送他花,从妈妈店里拿来的,一天一小束、不管他要不要。

  她并不喜欢花艺,从没想过女承母志,因此即使天天接触,也刻意不去学习。

  但为了蒋默安,她开始勤记花语,开始学着紮花、插花。

  妈妈好奇问她,「你不是不喜欢这个?」

  她笑眼眯眯、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想要布置自己的婚礼现场。」

  她谈恋爱,谈得很高调,即使那时候蒋默安还没有喜欢上她。

  但她把花插在他的背包上,满脸伪装的自信,回答蒋默安,「我会把你的拒绝当成挑战,再接再厉。」

  他用大拇指比比背包上的花,问:「这是你再接再厉的方法?这麽无聊?」

  「不是,这是占地盘的方法,和狗狗撒尿圈势力范围的意思一样。」突地,她靠得他很近,低声说:「包装纸上有印着我的名字,你把校园逛一圈,大家就会晓得蒋默安名树有主!」

  他冷冷看着她白白的皮肤、调皮的笑脸,重复N遍的说:「我不交女朋友、不谈恋爱。」

  「为什麽?」难道他真像传闻中说的是个Gay?

  如果是不可逆的生理因素……特特皱起好看的眉毛,考虑着要不要提早打退堂鼓?

  可是脸上越挣扎、心底越挣扎,不甘愿的感觉就像被火煮开的黑糖,越是滚沸着。

  看过小白兔闹矛盾吗?蒋默安没看过,但她的表情给了他这种感觉,他想笑,却硬ㄍㄧㄥ住。为什麽?他也找不到确切答案,只是想着,她越为难、他越痛快。

  他认为自己有种变态的狂热,喜欢控制别人、主导别人,喜欢别人在自己设下的困局里矛盾挣扎,这点他和父亲、母亲真像,看来遗传因子无法被违逆。

  这时候的蒋默安还没发现差别在哪里,敏感的特特发现了。

  她不是第一个被拒绝的女生,却是第一个他愿意用很多句话来拒绝的女生,通常他对待主动告白的女生,只用一张冷脸、一个冷眼,或者一声冷哼,就把对方解决了,但是面对她,他乐於回应。

  光是这样,便带给她足够的勇气。

  「你是我的谁?」他突如其来问出一句。

  「吭?」她没弄懂他的意思。

  「我为什麽要向你交代原因?」

  懂了,灵活的眼珠子转动,她笑着说:「因为我必须解除你的原因,我们才能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

  她乐观的眼神、灿烂的笑脸,让人感觉良好,彷佛再困难的事,只要抱持着相同的乐观就能顺利解决。

  半点都不想笑的,但他笑了,笑她的天真。

  连他自己都无法解决的事情,她凭什麽说得轻松?或许她只是个浪漫小说看太多的蠢女生。「你凭什麽认定,我有意愿和你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

  「因为……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特特没被他冷冰冰的拒绝吓到,笑着转身、笑着蹦蹦跳跳地离开他的视线,像只兔子那样。

  他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嘴里吐出两个字,「天真。」

  他没发觉,自己的嘴角下意识地往上扬。

  她必须想着蒋默安才能止痛,否则那个痛会痛穿她的心脏、肝脏,会让她的内部器官失去运转慾望。

  用力抹掉眼泪,屋里没开灯已经够暗了,但她还是抓过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天气很热,这一包,包得她满头大汗。但她不管,她在暗暗的、小小的空间里想蒋默安、想过往,这样会让自己疼痛减轻、脑内啡增生。

  之所以鼓起勇气追求蒋默安,是因为和阿疆的赌约。

  他们都是自卑的人,她自卑,是因为家里穷、家里没大人,小小的肩膀必须承担父亲的责任,她的童年没有钢琴芭蕾,只有妹妹的奶瓶尿片。

  他自卑,是因为他有个当黑道大哥的老爸。

  阿疆家的老爸不是普通大咖,是「异常大咖」,不管他怎麽努力遮掩自己的家世,不管他转过几次学,全校师生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他的特殊身分。

  因为学校门口等他下课的,不是保姆或安亲班老师,而是分列两排的黑衣人以及黑头轿车。连辅导老师看见,都会直觉退开十步远趋吉避凶了,更何况是老师同学?

  为了这种事,阿疆跟老爸抗议过几百次,他老爸却说:「当我的儿子,这点压力都受不了,将来怎麽带领弟兄?」

  他半点不想带领什麽鬼弟兄,只是他家老爸死後,成了他无法卸下的责任。

  小时候他转过五次学,直到认识特特才停止这种事,因为他说:「遇到一个和我一样自卑的人,感觉很不错。」

  两人真正熟悉之後,「如何卸下自卑」是他们之间讨论的重点话题。

  阿疆说:「女人增强信心的方式很多,最快最直接的,是找到一个喜欢的男人,追求他、并且让他爱上你。」

  而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写着:你?不可能!

  然後,她找到蒋默安。

  锁定他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在学校很出风头,因为许多女生都喜欢他,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留超过三分钟。

  他是个困难百分百的挑战,一开始,她没想到自己会赢;一开始,她只当它是一场赌注;一开始,她没想过一个游戏会让自己失心;一开始……

  密密麻麻的刺痛再度传进她心底,痛得她皱眉。

  丢在床上的手机,一闪一闪的,无数条信息传入——?

  脱疆野马:我找你一整天了,都没回,怎样?事业做这麽大?

  脱疆野马:伯母说你在家,快接电话。

  隔了好几分钟後,信息再次传来。

  脱疆野马:我和宁宁谈过了,对不起,我後悔和你打那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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