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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日照蔚蓝海》作者:裴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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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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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会说话的猫 于 2017-4-7 16:14 编辑

书  名:日照蔚蓝海
系  列:单行本
作  者:裴宁
出版日期:2015年11月

【内容简介】
1946年.台湾花莲港筑港码头,来不及说声“再见”,离别就这样开始了。
“巴奈,请保重,昭一必会回来找你!昭一必会回来找你!”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会在台北等你!”
 
2015年.台湾花莲、日本福冈,在视讯两端重逢的昔日恋人
“巴奈小姐,分开的这些年,你好吗?”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在分别之后……我也一直挂念着昭一先生的安危,听到您也平安地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2015年.台湾台北,他的心结与她的烦恼
“昭一爷爷这次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我们一起去做吧。”
“有三件,我想得花上一生的时间。”
“……还真的是要用一生才能完成的任务呢。”
“而且没有你绝对办不到。”

链接:https://www.yqtxt.net/thread-85183-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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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章节抢先阅读

  为什么巴奈的妈妈会反对巴奈跟昭一爷爷在一起呢?

  从林爷爷的叙述跟昭一爷爷日记里的记载,纪海蓝实在找不到答案。

  巴奈的妈妈是来自南势阿美族的传统大社娜豆兰社,就她查到的史料,娜豆兰社一直都跟日本当局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而且凯茵本人也在日本人家帮佣,会这么反对女儿跟日本人交往实在令人费解。

  “疑点重重啊……唔!”纪海蓝自言自语到一半,就被列车高速过弯的震动给打断。

  “纪小姐,你没问题吧?”坐在她身旁,照例正以笔电处理公事的浅见时人淡淡的声音传来。

  “喔,没事没事,我现在不会晕车了。”纪海蓝回头朝他一笑,内心有点暖。

  是的,他们又在往花莲的火车上了。

  本来浅见时人说搭飞机就好,他不介意那个价差,只求平安舒适。但她觉得火车其实很方便,两个小时就到了,还不必提早报到跟过安检,在火车上可以看书或使用电脑,时间反而更好利用;再说火车站的交通位置也比机场方便,这样加总一算并不会比飞机慢多少。在她一点一点分析给浅见时人听后,他终于勉强同意,让她订了跟第一次去花莲时一样的普悠玛号。

  其实,他是不希望她跟第一次一样大晕车吧。

  纪海蓝眼光转到自己脚上的帆布鞋。自从她脚受伤之后,之前搭配OL风打扮的浅跟鞋当然不能再穿,但穿球鞋来配实在违和感很重,在她正烦恼该怎么穿搭时,就接到浅见时人的E-mail,跟她说之后的打扮舒适整齐就好,以不增加她的膝盖负担为原则,她从此恢复自己习惯的休闲穿衣风。

  与浅见时人相处了近一个月,纪海蓝开始明白他隐藏在冷淡面具后的体贴。

  越是明白,就越是在意,在意他把自己禁锢在过去里。

  自从知道他是雅忆姐的儿子之后,她就常忍不住猜想着他到底有一个怎样的童年,才会型塑成现在的他,好几次都差点要问出口。

  她虽然是因为对“人的故事”有兴趣才跑去念历史,可是之前她有兴趣的都是早就或快要进棺材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对跟自己同世代的人感兴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反常。

  是啊,真反常……是从上次他醉倒的那一次开始的吗?不,也许是那个停电的晚上吧,又或是更早之前?

  总之,心情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改变了。

  他似乎也变了一点点,虽然还是冷冷淡淡,但已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纪海蓝悄悄观察他的穿着。

  时序进入五月,台湾各地都热了起来,他终于脱下厚重的风衣,但依旧是一身笔挺黑西装加上领带规矩地系在颈上。

  好啦,有进步,至少现在不能再叫他风衣男了。

  “纪小姐,有什么想说的话就直说。”终于受不了她的注视,浅见时人停下手边拟到一半的台湾支社下半年度销售企划书转头看她。

  “欸……”被抓包了,纪海蓝只好赶快转移话题:“喔……那个,浅见先生,我们今天是跟马耀大哥约在市区的日式料理店,不会有什么您不习惯的东西出现,也不会灌您酒,您不用担心。”

  “我没有说我担心。”

  浅见时人几乎叹气。自从上次醉倒后,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好像变得异常娇弱,这让他非常无奈。

  他早就下定决心,以后不管谁来劝酒,他都不会喝。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无法控制,将自己赤裸裸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感觉。

  虽然她跟他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一晚的事,但当他隔天早上在家里茶几上发现那杯没喝完的蜂蜜绿茶时,就明白那一切不是他的梦境。

  那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想留下她的心情也是。

  他上次谈感情是六、七年前,还是学生时期的事,因为他先出社会而与对方的价值观渐行渐远,自然而然结束了,后来工作忙,他便没再想过这方面的事。

  他来台湾才将满一个月,新工作很忙,再加上帮爷爷找人就已忙得人仰马翻,上次偶然撞见那个好久不见的“母亲”也搞得他有点烦躁……

  总之,他还没准备好让自己再掉入一段感情,而且也讨厌公私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没打算谈异国恋,他不想重蹈父亲的覆辙。

  综上所述,他的结论是:无视这份不知何时萌芽的心情,继续维持现状。

  可是这个女人真的常常在考验他忍耐的功力。

  他早发现她有发呆时猛盯着人看的习惯,而这习惯最近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就算他再怎么擅长摆出一副淡定的态度,一直被如此“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内心当然不可能平静无波。

  所以说,爷爷派他来台湾,根本是来修行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想到等一下又要与那位爱乱认表妹的餐厅老板见面,也不知道过分热情的他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令自己或令她困扰的事,浅见时人就觉得头有点痛,只好勉力忍下叹息,命令自己专注于面前的销售企划书。

  ※    

  “海蓝小姐,好久不见啦,这里这里!”

  两人才刚踏出计程车,马耀爽朗的声音便中气十足地传来,他独自站在只以日式拉门上一块蓝布低调标示店名的日式料理店门口。

  “海蓝小姐,我mama吃不惯日本料理,今天就没带他来,我们先进去吧。”   

  简单的寒暄过后,马耀领着两人进了内装相当具有日本风味的日式料理店,服务生带他们坐进半开放式的包厢,送上茶水跟菜单。

  点完餐,纪海蓝起头寒暄。“马耀大哥,不好意思还要你放下餐厅的工作特地来市区一趟。”

  “不会啦,我们做这行的,偶尔也是要四处观摩一下。”马耀环顾店内的装潢一圈后,目光扫过浅见时人,最后一脸关切地落在纪海蓝身上。“欸,你们上次回台北以后,日本人先生真的没怎样吧?他上次那样醉倒真是吓死我了。”

  “还好啦,哈哈……”回想起当天浅见时人幼儿化的样子,纪海蓝忍不住笑出声,发现邻座的他正看着自己,才连忙拿起茶杯喝茶掩饰笑意。

  “没事就好,不然我原本有点担心你一个女孩子会不会被他怎么样。”

  “咳咳咳!”纪海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眼泪在眼眶乱转。“怎么可能啊咳……”

  看着她邻座的浅见时人面不改色以最快速度递纸巾给她的样子,马耀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决定很善良地不要去戳破。

  “喔对了,这是我带我mama去申请的户籍誊本影本,不过上面好多日文,我有看没有懂就是了。”马耀从手边的袋子拿出放在夹炼袋里的一叠户籍誊本递给纪海蓝。“我还申请了光复后的,不晓得会不会有帮助,就当作给你参考。”

  “马耀大哥,谢、谢谢!”

  终于止住呛咳的纪海蓝接过夹炼袋,马上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出户籍誊本影本仔细阅读。

  “JIRO.RAKO,昭和十三年三月三日生,RAKO.DAWA,大正七年七月十日生,DAWA.TIPOS……”纪海蓝将户籍誊本姓名栏上的片假名念出声,一边在心里换算着吉洛跟其母拉珂的年纪。

  “嗯,这个是吉洛爷爷,这个是他的妈妈拉珂,而这个是他的外婆达娃,这一份是吉洛爷爷出生后记录的。”

  纪海蓝为马耀解释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户籍誊本的人名与上面记载的记事内容后,抽出下一份继续阅读;她的指尖追着一个个以毛笔写就的片假名人名与出生日期,发现自己的呼吸因为兴奋而急促起来。

  “这一份是比较早的记录,应该会记载所有达娃孩子的资料。”

  “真的吗?户政事务所的人说,我mama可以申请他妈妈那一辈兄弟姊妹的资料,那应该是这一份了。”马耀关切地微微前倾上身。

  “浅见先生,我们是不是找对方向,就看这一份记录了呢。”

  纪海蓝向身旁的浅见时人一笑,见他微微点头回应后,便将以钉书机装订的户籍誊本翻到第二页,映入眼帘的名字让她瞬间睁大双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西元一九一一年,换算到一九四四年盟军第一次空袭时,这个凯茵就是三十三岁,而当时巴奈是十六岁,这表示凯茵是在十七岁时生巴奈,跟拉珂说凯茵十六岁私奔算起来正好时间相符……

  “这个凯茵,应该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巴奈的妈妈!”纪海蓝掩不住兴奋地跟浅见时人与马耀各解释了一遍她的结论。

  “真的吗!”马耀兴奋过度地伸手握住对座纪海蓝刚放下户籍誊本的双手。

  “嗯,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被难得有进展的喜悦淹没的纪海蓝,一时间并不觉得这姿势有何不妥。

  “纪小姐,服务生要上菜了。”浅见时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声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马耀先反应过来,立刻放开手。“啊哈哈,海蓝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也觉得很开心就……哈哈。”

  “啊,没关系啦……”看着服务生把三人点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纪海蓝才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微妙。

  纪海蓝看着浅见时人以非常标准的持筷姿势夹起放在小钵里的玉子烧默默吃起来,连平常一贯会说的“我开动了”都省略,才确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怎、怎么了?风衣……不,浅见先生的心情怎么忽然就恶劣起来了?

  “浅见先生?”实在忍不住,她开口唤了他。“怎么了吗?”

  浅见时人缓缓将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长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压抑什么似地握紧又放松茶杯,最后才平板地开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证明了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亲有关系,似乎也不能让我们找到巴奈。”

  “浅见先生这么说也没错……”无法反驳浅见时人的评语,纪海蓝前一刻还沸腾的兴奋感瞬间被浇熄。

  冷静下来一想,户籍誊本上根本没有巴奈的名字,凭马耀或吉洛爷爷旁系亲属的身分,依照户政法的规定,也不可能申请到凯茵后来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记录。

  换言之,即使证明了亲戚关系,他们也没办法循线追查下去。

  不过,他们这个寻人任务本来就常处在线索断绝的状态,为什么这次他心情会特别不好?

  盯着浅见时人一如往常读不出情绪的侧脸,纪海蓝实在理不出任何头绪。

  “咳咳,海蓝小姐,你的烤鱼要凉了喔,趁热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点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马耀,带着恶作剧笑容开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对喔。”纪海蓝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动手整理刚刚拿出的户籍誊本放进夹炼袋要还给马耀时,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马耀大哥,为什么吉洛爷爷光复后改的汉名,跟爸爸、妈妈还有外婆的汉名,统统都不同姓啊?”

  吉洛爷爷叫“刘继勇”,爸爸叫“张英树”,妈妈拉珂叫“王来美”,外婆达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写在同一张户籍誊本上,谁都想不到他们是一家人。

  “这在我们原住民的家族里是很常见的事啦。”马耀接过那一袋户籍誊本,习以为常地笑了起来。“上次不是跟你解释过,我们阿美族命名的规则跟汉人不一样吗?光复初年的户政人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常常一个家里面,每个人的汉姓都不一样。”

  “欸……”纪海蓝惊讶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这么说来,也不知道巴奈后来改成什么汉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开始觉得寻人的前途再次荆棘满布。

  “纪小姐,怎么了?”见她眉头少有地皱起来,浅见时人淡淡问了一句。

  纪海蓝向他翻译刚刚跟马耀对话的大意,浅见时人听了,难得没有皱眉还是叹气,只是一脸平静地开口:“如果人有这么好找,爷爷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许是渐渐习惯了这个小岛上各种没有规则的规则,他开始能够淡然处之,不再像初抵时一点小事脱轨都能让他烦躁不已。

  “浅见先生……”他变得好淡定,跟刚来台湾时完全不同。

  隐约觉得浅见时人似乎有哪里表现得很矛盾,但纪海蓝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只能迷惑地盯着他出神。

  “海蓝小姐,不要太泄气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们家族的人。”马耀再度打破微妙气氛,笑着开口安慰她。“虽然除了我爷爷吉洛之外,可能没有其他知道巴奈跟凯茵的长辈还在世,不过我会再帮你们问问看的。”

  “马耀大哥,真的很谢谢你。”虽然没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马耀如此热心的帮忙,还是让她心怀感激。

  “不用谢啦。老实说,我有一种你们离真相很近的直觉喔。”马耀看着对座的两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夹起一块生鱼片丢进嘴里。“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呵……是这样吗?”纪海蓝顺顺自己的马尾,不解马耀的信心从何而来。

  “浅见先生,那我们这周末该去哪里寻人呢?”纪海蓝有些丧气地看向浅见时人如常镇定的侧脸,希望总是指挥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议。

  浅见时人盯着茶杯里立不起来的茶梗浮浮沉沉,虽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种他们的好运已用完的感觉。

  这么快就遇到瓶颈了吗?

  寻人线索再度全面断绝,下一站,他们该去哪里找谁,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    

  自从盟军第一次空袭花莲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来越难接近他的恋人巴奈了。

  据说是巴奈的母亲要求的,总之,河间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书桌给两人读书,也不准他再以非客人的身分踏进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复成最初只能路过、在门外张望的状态。即使店主河间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会监视着他,让他很难找到机会跟巴奈说话。

  随着空袭越来越频繁,战局越来越吃紧,学生被动员去帮军队做“奉仕作业”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一整个礼拜都不在校舍上课,每天早出晚归,他跟巴奈时常连隔着店门见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这样的状况下,日野昭一跟同学邱胜彦与林明宽都通过了台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阶段的资料审查,也接受了第二阶段的体检、口试及笔试。

  在两阶段的入学审查之间,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台湾征兵制度”开始施行,凡年满二十岁的青年男子都必须参加体检,日野昭一等人刚满十八岁,幸而不需参加体检。

  而后,一月底,台北高校高等科的录取结果公布,同样通过第一阶段审查的他们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宽考取。正当日野昭一与邱胜彦共商落榜后的规划时,邱胜彦也接到一纸录取通知──但发通知者是帝国海军。

  一切起因于数月前海军志愿兵征召时,邱胜彦曾被师长半强迫填写“志愿书”并参加考试,岂料竟通过筛选,三月底自花莲港中学毕业后,必须即刻入伍至海军服役。

  “邱君,要活着回来。”

  在邱胜彦入伍送别会的当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园村参加了,在一片武运昌隆的祝福声中,他的心情无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着一身笔挺军服,肩披缝满街坊祝福“千人针”的邱胜彦,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还沉重,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春香说我活着回来的话就嫁给我,我怎么能不回来?”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有了这个理由,你游也会游回花莲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欢快地回答。

  此时,邱胜彦的表情却忽然转为严肃,他以日野昭一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直视他,低声开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随时会被征召的心理准备,现在兵源极度不足,南洋战场一天到晚传来全员玉碎的战报,为了补充消耗的兵力,听说本土已把征召二十岁以上男子的规定更改为十九岁,念文科的学生也都被征召去‘学徒出阵’,照这样看来,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战场是迟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胜彦跟自己一同落榜、却立刻接到海军征召通知时,他就明白,曾经被师长半强迫填了几张志愿书的自己,必定也难逃被征召的命运,甚至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接到入伍通知。

  “我知道我说这个可能太多嘴了,不过,趁还没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该好好跟巴奈谈一谈,不然有些话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跟对方说。”邱胜彦拍拍他的肩,长指往不远处的数排香蕉树一比。“我叫春香带巴奈来了,她现在在那块香蕉田里等你,那里没什么人会经过,你可以好好跟她说些话,把过去几个月没办法说到的份补回来。”

  “邱君……”哭很丢脸,可是日野昭一差点为了好友如此体贴的举动掉下男儿泪,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别了。”邱胜彦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转身走向不远处等着他的青梅竹马谢春香。

  看着两个月前还一起参加升学考试的好友仿佛一夜间长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将此刻的心愿喊出口:

  “邱君,保重!我们都要活着!活着再见面!”

  邱胜彦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然后他带着笑的声音隐约传过来:“喂,谢春香,你学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听到你这么说耶。”

  “邱胜彦,啰嗦耶你,等你活着回来再说吧……”依旧倔强的声音传来。

  看着好友与青梅竹马一如往常斗嘴的样子,日野昭一扬起微笑,转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们活在一个无法预知明天的年代,那么至少,把握住现在这一刻,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意。

  把不说出口会后悔一生的话,鼓起勇气说出来。

  他走进香蕉丛深处,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双美丽大眼,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走近。

  “对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将她紧紧搂入怀。“这几个月,都不能去教你念书,我台北高校的考试落榜了,我们一起去台北的梦想不能实现,对不起!”

  从未与日野昭一有过比并肩念书更亲密举动的巴奈,因着突来的拥抱而有一瞬间的全身僵硬,但她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揪住他背后的衣襟。

  “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

  他扬手抚上她丝滑如缎的秀发。“你母亲还生你的气吗?”

  他感觉掌心中巴奈的头轻轻摇了摇。“她只是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松开拥抱,双掌改握住她肩头,望进那双带着忧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诉你为什么吗?是因为我是内地人吗?”

  从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测离真相不远。

  “她说了一些……关于我父亲的事。说他的父亲在代表社人与警察协调冲突时过世,怀着他的母亲与社人被迫离开他们住的土地,日子过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绝不能与内地人通婚的遗训。我父亲本人因为生计问题帮内地人工作,但心里很排斥内地人,染上传染病时因为不愿意给内地医生医治而过世。我母亲虽然对内地人没有什么仇恨,但因为她很爱我父亲,所以决心要替我父亲守住这个上一代的遗训。”

  巴奈重新抬起头,一双美丽大眼中有着坚决。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内地人里有很坏、恶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间店主一样很亲切、给我很多帮助的。如果我父亲不要那么固执以血缘来判断人的好坏,那他今天也许还会在世;而我母亲只因为你的血缘就反对我们来往,在我看来,就像我外婆因为我父亲是敌对社的后人而反对他们结合一样,并没有道理。我的母亲很顽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决定与我父亲结婚一样,我对你的心意也不会因此改变。”

  “巴奈小姐……”面前坚定直视自己的女子,美丽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不会遇见比她更加美丽的女子,他动情地再度将她拥入怀。“我对你的心意也一样,不会改变。”

  “巴奈……”他第一次舍弃敬语,用极亲匿的语气念出恋人的名字。“我不久后大概也会像邱君一样被征召,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温柔的巴奈难得语气强硬起来,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恋人的回答跟举动强烈矛盾着,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颗心悬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头,索求承诺似地开口:“不管你去哪里都要活着,答应我。”

  第一次知道恋人也会有这种小小任性语气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后笑出声。“好。那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听到空袭警报要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袭警报一响,我就担心你。”

  巴奈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时,便听到香蕉田外传来警察的声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宫前聚落日野家的儿子,人在这里吗?”

  警察大人找他有什么事?

  日野昭一毫无头绪,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开怀中的恋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警察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阵仗,日野昭一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除了见惯的吉野村派出所警察,还有两名面生的军官。

  “日野君,你怎么独自跑来南园村,让两名军官大人从你家特地跑过来找你!”警察劈头就骂人。

  “无妨。”其中一名军官制止警察的喝骂,从军服外套中抽出一张纸,开始宣读:“日野昭一,恭喜你光荣地被选上海军‘特别攻击队’,即将为帝国尽忠!”

  “什……”流进耳中的话语,将日野昭一的血液瞬间冻成冰。

  特别攻击队,俗称神风特攻队,任谁都知道,一经出征,有死无生。

  隐身在香蕉树后将刚刚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巴奈,只能用手死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的哭声被警察跟军官听见。

  才刚承诺要好好活着的恋人,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打破了承诺。

  ※    

  “纪小姐,明明说故事的是我,怎么哭的是你啊。”在自家客厅中,年迈的邱胜彦停下说故事的节奏,好笑地笑了起来。

  “邱爷爷,对不起……”纪海蓝接过身旁浅见时人替她抽来的面纸,胡乱擦去眼泪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想流泪,我平常没有这么爱哭的啦……”

  邱胜彦跟浅见时人交换了一记束手无策的眼神。

  “你这么爱哭,倒有点像巴奈。”邱爷爷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为日野君没办法活着回来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结局了,到底是在哭什么意思的?”

  “纪小姐,别哭了,邱爷爷跟我爷爷最后都还活着。”

  被纪海蓝的眼泪给淹得手足无措,浅见时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来安慰她。

  这女人平常明明开朗到有些少根筋,却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总是笑着的脸掉下眼泪,他会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仔细一想这女人哭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唔,对不起,我知道……”纪海蓝又擤了好几次鼻子,才终于止住眼泪。“邱爷爷,不好意思,打扰您说故事了,后来怎么样了呢?”

  “先说我自己吧。”邱爷爷抿了一口鹿野红乌龙,才又继续:“因为当时台湾联外的航路都被盟军封锁住了,军部也担心盟军会登陆台湾,我跟其他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团结训后,没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台湾各地驻守。我在高雄海兵团服役,命大躲过很多次轰炸,直到终战一个月后部队解散,才回到花莲港。”邱爷爷以简单几句话将自己惊心动魄的战争经历总结。

  “那,我家的爷爷,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浅见时人少见地开口追问。

  他从不知道自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爷爷居然曾是特攻队队员,不仅爷爷本人从未提过,那本爷爷交给他的日记里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纪海蓝因为不知该去哪里寻人而再度拜访邱爷爷,这段过去可能永远不会被提起。

  也许这是爷爷不愿回忆的一段过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这条血脉,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或许自己也被身边这个一说到历史,眼睛就发亮的女人给影响了吧,他想。

  “时人君,你现在这个认真的表情,还真像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邱爷爷颇感怀念地微笑起来,又拿起紫砂茶杯啜了一口茶,透过茶汤氤氲的热气望着对座的浅见时人跟纪海蓝。“用我这双老花眼来看你们两个,其实也满像日野君跟巴奈的呢。”

  闻言,微讶的浅见时人与鼻头红红的纪海蓝对望一眼,又连忙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这里的人喜欢把一起行动的男女当成一对,还是他们真给人这样的错觉?

  这样的想法无端窜入浅见时人的脑海,使他微感困扰地皱起眉。

  “邱爷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怎么可能!”先开口撇清的是纪海蓝。

  “怎么可能”是什么意思?

  浅见时人眉头皱得更深,发现自己有种不太痛快的感觉。

  “呵呵。”邱爷爷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见跟日野君在一起念书时也是这样说的啊。”

  “这是两回事啦,邱爷爷。”纪海蓝哭笑不得地回道。

  这女人否认得也太快了,她真的这么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

  ……不对,他在想什么!他现在该问的不是这个。

  “邱爷爷,您还没告诉我们我爷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无视心中不受控的情绪,浅见时人决定让对话回到正轨。

  “呵呵,抱歉,这小姑娘的反应实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该回答问题。”邱爷爷笑着放下茶杯,跟他们大致解释了他事后从日野昭一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如此,谢谢您告诉我。”

  虽然早知是喜剧收场,但听完故事的浅见时人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用谢,时人君,我只是把我还记得的事情告诉你而已。”邱爷爷摇摇手。“很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你巴奈究竟去了哪里,日野君引扬后,我再也没见过巴奈,后来我也离开这里好几年,回来的时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纪海蓝略感困惑地开口。“邱爷爷,您回来了,那春香有嫁给您吗?”

  “小姑娘,你很细心哪。”邱爷爷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涩。“但你们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还是不说了吧。”

  刚刚原本还很融洽的气氛顿时因为邱爷爷的沉默而凝重起来。

  浅见时人看出邱爷爷谈话的兴致已失,便礼貌地带着纪海蓝与老人道别。

  “浅见先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离开邱爷爷家,纪海蓝便一脸懊悔地跟浅见时人道歉。

  “没关系,再聊下去,大概也不会有巴奈的新情报。”见她自责的样子,浅见时人也不打算苛责她。

  他本来就没期望能从邱爷爷这再得到什么有力情报,今天至少听说了爷爷秘密的过去,已算是意外的收获。

  从爷爷那里拿到的联络资讯已经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线索也全部陷入胶着,他现在仅有的周末时间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搜寻,再加上爷爷不准他找征信社代劳,确实是到了一个很难再有进展的瓶颈。

  “那么,浅见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纪海蓝仍带点鼻音的问题传来。

  也许,某些谜团,就像邱爷爷充满秘密的内心一样,必须等待时机才能解开。

  只是,在没有新对象可拜访的现在,暂时中止随身口译的委托,在台北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会不会对面前这个意外爱哭的女子造成困扰?

  看着面前鼻头仍像麋鹿一样红的纪海蓝,向来总能迅速下决断的浅见时人,第一次感到犹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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